翻译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翻译诗词,尤其困难,想要译到「信、达、雅」,更属极端艰苦难达。
中国古典诗词,讲究甚多,举凡音韵、平仄、神韵、气派、寓意、典故、衬托、修辞、意境、隐约、婉转、暗示、启导、古人、旧事、诗典、借句、截意、兴比、讽喻、哲理、画意、字形……无不精心推敲,然后融会自然,深入浅出而成为天然流利之作。
中国古诗,读之初感平澹,多加咀嚼,其味愈隽永甘美,皆因作者多已精心研究过诗词学问,饱学精通,故能以灵感出于自然,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句句扣人心弦,简洁有力,入木三分,不劳繁词。唐诗宋词,诵传千古,永不失色,正因其均是酿蜜酵醇之功,刻壁凋鑽之力,无不珠圆玉滑,芳香甘醇。
要将中国古诗词译成外国文字,首先须对于中国文学有相当的认识和对于诗词的特色有足够的瞭解,还要懂得欣赏神会,然后才可以澹到翻译。其次,必须对于外国文字及其古典诗歌亦有若干修养,而且必须相当能够自由运用外文字彙,懂得外文准确词义,外文诗歌的源流特色,外诗的音韵学,形成风格,章法体裁。
如果不曾具备中国诗学与外文诗学两种的修养,就很难把中国古典诗词翻译成像样得体的外文诗歌,勉强逐字译出,纵得其大意,亦难传其神韵。是以往往有很多中国古典名诗,译成外文之后,毫无感人力量。此非原诗之罪,罪在译者而已!
中国文化悠久,西方文化亦自有其特点,两者源流不同,背景各异,观念不同,中国文学的特点,尤其是诗词的特色,与中国数千年的文字背景有极密切关係。本不易使文化背景大大不同的外人立即了解及共鸣,假若译得不传神不得其旨,就更使外人读之无味了。
反过来说,把外诗译成中文:亦有几乎相等的困难,故此,莎士比亚的名诗,在古典英文,唸来锵锵琅琅,十分够味,译成中文之后,无论译者已经下了多大功夫,也总嫌味道不对。纵是名家译作,也难免「走味儿」,对于兼通中英文字的读者,不难觉察此点,对于不谙英文的读者,则更诧异于莎氏何以值得如此盛名。
李清照的「声声慢」,千古绝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悽悽……」一连十多字的双声迭韵,曾经被视为独步词坛傲世之作。有人译成英文,收入某大学出版的中国诗词选集,译的人已尽全力,无懈可击,但是读来总不是「味儿」,外诗研究者也说该词名过其实。
李商隐的无题诗,传诵千古,无一不美,「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锦瑟无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鹃……。」「……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
孟浩然的「春晓」五言绝句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李白的「下江陵」:「……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贾岛的推敲名句:「僧敲月下门。」又:「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崔澦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李商隐:「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常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僧皎然:「移家虽带郭,野迳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像这一类以境界见胜的名诗,不胜枚举,它们的「境」,就算是对于通晓诗词的人来说,也都已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硬把它译成英文,怎样去用字面的「浮面」来传递诗中的许多高超深刻意境?怎样表达出原诗的美丽画面和清丽的音韵?
中国古典诗词有很多意境是无法用外文来「传递」的(Intransfer-able),至少以我这样微末的中英文修养,尚无能力做得到,不幸又手低眼高,自己译不出,照着别人译作也总难得见到传神的。无论译得怎么好,怎么惟肖惟妙,总觉得好像是「美式中菜」。
我想这并不是那些译家的功力不够,只是由于中西文化渊源背景距离太大,相异的文化结晶,总有些是不可「传递」的。
我向来不敢翻译中国诗词为外文,因为自知中外文学素养欠佳,而且对自己又十分苛求,只好宁缺不滥。否则,贻笑大方是小事,伤害中国诗词原意境界,才是罪大!
我常说:中国诗词,最好勿予译成外文。最好以原来面目介绍给世界,让世界先学了中文才去欣赏。我这些话,也可算是「奇文共赏」的怪论。不过,方今全世界热衷于研究中华文化。我的怪论,也许亦有些小见地吧!
我这样说明白了诗词之「不可译」,也许略可表达我如何战战兢兢于心来接受翻译「护生诗集」的艰钜工作。
「护生诗」收集将近两百首诗词,其中包括有白居易、苏东坡、石涛上人……等名家的护生主题诗词,大部分是佛教出家人及居士的劝善诗体(EXHORTATORY)。从纯文学观点来看,大多数是并未「刻意求工」的作品,诗典及事典也不算太多,音韵平仄也不太苛,主旨在于劝化世人护生,推广佛陀护生戒杀的教训和提倡实践佛陀的慈悲。
承天华出版公司董事长李云鹏先生与前任主编陈慧剑先生两位大德的错爱,于年前飞函越洋,命我试译「护生昼集」,我未敢冒然奉命。后来又蒙两位先生恳请洗尘上人飞来加拿大之便面谕此意。洗公驾临舍下「永忏楼」,再三叮咛吩咐,我不敢再违命,明知自己无此能力,也只好拚命效劳了。
我一着手,就知「头痛」,首先我须慢慢咀嚼消化护生诗词,然后才敢动手翻译,初稿是用手写的,可说是逐字直译,写了几十张纸,前后费了十多天才译完。
然后我重看一遍,发现直译把英文弄得「非驴非马」,词不达意。于是我开始删改,又再重新研审译文多次,改得面目全非,仍不放心,于是全部放弃,从头再来,用打字重新再译。我须顾及原诗的护生宗旨及故事大意,又须避免写成「中文化」的英文,又须避免使用「僻字」,又得多少也顾及音韵,又得尽可能缩短词句,以免太冗长(中文译成英文,往往字数多出三、四倍)。又须使它多少也略像英诗,但又不能太古典难解,必须通顺,「通」而不「俗」。又得注意韵脚押韵,又得勿离原文次序排列太远,更须注意到英文之「可读性」与标题之吸引力。
从打字翻译开始,我在三个星期内,每天工作五、六小时,推推敲敲,已四易其稿,仍无信心,前后已五易其稿,花了一个多月,我仍觉得力不从心,译得不够「传神」。不过,陈慧剑先生来信说不能拖久,须赶完付印,我明知译得不够功力,也只好赶着定稿寄出给天华公司,聊以塞责了。说来真是十分惭愧!
可以说,这是我历来最吃力的翻译工作,也是我最伤脑筋的一次,我自知未能译出原诗的神韵意境,我只不过是做到译出佛家慈悲之旨与护生之忱而已,若以文学尺度来衡量拙译是不堪一评、不值一观的,这并非我自谦,而是良心话,希望读者大德多多指正。
我这样译护生诗,就觉得苦不堪言,不由不更加钦佩佛教人士的译经辛劳毅力。远者如玄奘三藏、鸠摩罗什……今世则有台湾的莲华学苑,美国佛教会译经院,美国三藩市的中美佛教译经所……等等多处佛苑的学者法师,不畏艰辛困难,默默翻译经论,成就斐然,他们的翻译工作,比我的不知要艰钜得几千万倍呢!佛经的深奥词句,若叫我译,我更不敢冒然从事了。对于译经的大德们,我谨在此敬致至诚的仰慕敬意!想到他们的苦干精神,我也不敢自言译诗之苦了。
我这里不揣简陋,举出拙译「护生诗集」当中的两例,聊以说明译诗之困难。
原题:「血肉团中有性灵」!
「声与无声莫浪听,
无声隐痛转惺惺;
请君下箸须睁眼,
血肉团中有性灵。」
看来虽平易,译起来就难了,拙译题为“Meat has senses and souls too”
Dodt believe the paradoxical sayings
That animals are just dumb fool-beings
In fact they do voice complaints
About the horror of butcherings
Hold your chopsticks and look before you eat,
There are senses and souls in the bloody meat.
又请看护生诗集中的孟郊名诗:「慈母手中线」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此诗极有名,极其感人,外国各大学各收有译文多种,瑜瑕互见,我因不敢掠人之美,只好自己译一次如下:
题为:“Threads in a mother's hands”
With threads and needle in her hands.
A kind loving mother was making a warm garment
For her travelling son.
She kept sewing and sewing in big hurry
Until the departing moment.
She was already worried.
That her son might be late for home.
Who said a tiny piece ofgrass could reciprocate
The warm rays ofthe spring-time sun?
这些欠工的拙译,在此提出,不过是聊举诗词之难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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