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冶︱佛教的饮食趣谈
栾保群先生的《扪虱谈鬼录》里,讲到冥界的食料簿,谓中国怪谈界关于饮食的说法,盖有时间、空间二派。“时间派”是说,众生每日吃什么、量多寡,都有定数;不该你吃的,怎样也吃不得,该你吃的,想不吃都不行。“空间派”呢,是说我们这辈子的食物,总数上是一定的,随你自个儿计较筹量该如何分配。佛教的净土宗就依此而说:人的一生,福报资粮有限,平时要尽量省下来,吃穿用度越简朴越好,以把福报留到临终的时候,无病无灾,“往生净土无障碍”。由此看来,佛教应该是属于广义的空间派:“福报”就像是硬通货,可在衣食住行等各“因缘”之间自由兑换。但另一方面,佛教中人也常说,“一饮一啄,无非前定”,这倒又有点时间派的意思在。其实,与其分辨佛教的“福报观”是时间性还是空间性的,毋宁说是“感觉派”更靠谱。所谓“因缘”就像一团无限交缠的线团,构成了周易卦象的“错”、“综”、“复”、“杂”,但是带给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感觉,却是定量而精确的。是苦是乐,都是因为有过去的善业或恶业支撑,循“业”发现,借“缘”而显,事情的表象并不重要。譬如一个癌症患者,吃了寻常人眼中的美食,反而愈加难过;慈禧太后西逃,吃番薯藤觉得香甜无比,虽说是患难中的人之常情,而按照佛教的“业力说”,也是因为有前世或今生的善业支撑的缘故。这就说到佛教徒如何积攒善业:首当其冲是守戒。佛家认为,生死轮回以淫欲为“正因”,以饮食为“助缘”; 戒淫、节食,也便成了其多数戒律体系当中的核心精神,如大乘“瑜伽菩萨戒”里有禁食“五辛”一条,五辛指葱、蒜、韭菜、兴渠、洋葱等。据说食五辛者,即使念佛诵经,也因其味“臭秽”,熏跑了本来欢喜前往护持的天人护法,而感召了喜欢此味的恶道鬼神群集,“舐其唇吻”,因此功德不彰、运气变差。究其原因,据说是此五种物,为“感天地不正之气”而生,熟吃发嗔,生吃发淫。不管这些说法是否有“科学根据”,我倒想到了莫言的《红高粱》,高梁地里的野性风流,抗日杀敌的义匪,那生猛劲道,想来还真与山东大汉煎饼卷大葱的习惯不无关系?佛教戒律中最典型的,还要属“受持一日一夜”的八关斋戒。该戒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虽有八项之多,其精神却是以节制饮食为要。不涂饰香花璎珞、不坐卧高广大床、不行歌舞伎乐等戒条,皆是节制饮食的“周边”,其重要性,都比不上那条“过中不食”:盖因佛教认为,过了午而食,也就是从太阳向西偏的那一刻开始,再吃东西,就是耗损精气福报、助长淫欲的行为。也有的说,黄昏是畜生吃东西的时间,晚上是饿鬼出来找食物的时间,人要在这些时候进食,就是不守其人之“位”,而与畜生和鬼道感应多多了;此外,饿鬼道的众生因为人时悭吝故而堕落为鬼,往往有极长的寿命,却极难找到食物和水,偶尔找到,也是粪尿脓血等污秽之物,还要互相争夺;人类的美食,到得他们口里,就变成大流猛火。可是饿鬼没得吃,听觉却发达。晚上人吃东西,锅碗瓢盆儿筷子勺儿那么一响,饿鬼就群集而至,然而看得到,吃不着。所以人晚上吃东西,是不吉也甚,不慈悲也甚。过中不食的要求极严,有渣滓和纤维的果汁和浆水也不能饮用。由此来说,《西游记》里的唐僧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把“八戒”二字扣到二徒弟头上,这难受之苦,怕比大师兄的紧箍咒更甚。不过,八关斋戒的功德也非常大,据说哪怕清净持守一日一夜,也能以此功德升天享福,或千百万世衣食无缺。听上去容易得蹊跷,其实难在“清净”二字:不仅约身,更要约心。尝闻有信佛的老太太不解戒义,早早摆了一碗面坐着苦苦挨捺,只等过了时辰就开吃。在“忍过一天,即可大嚼”的精神指导下,恐怕是升不了天。守斋戒的时间和地点也有讲究。八关斋日日可受,每次只管一日一夜,次日再受时,还要重新举行受戒仪式。最该守戒的时间,是在农历每月的“六斋日”或“十斋日”(打开佛历一看,那些标得红灿灿的日子便是了)。这些日子一般都是神佛降诞、天神巡行,并且是天地阴阳变化之日,人很难控制自己的躁动之心,为善为恶的后果,都是平日的倍数。日本江户时期的大作家井原西鹤就曾写道,有不少酒肉和尚,越是到了斋日斋月,越是要自恣行乐,大概是自我约束不成,自暴自弃也成了文化。如是修习密宗的人,在斋日外,也十分重视日食和月食。比如,2018年1月31日,既是“十斋日”、菩萨戒的“诵戒日”,又逢百年难遇的“红月亮”月食,修密宗的人可没空跑出去拍照,全在屋里不吃不喝地念经礼佛哩。这些斋日的戒律,到了今天,变成教徒“专用”,可是在古代中国和日本佛教兴盛的时期,还真曾经自上而下地推行过。唐朝时,除了两位皇帝彻底不支持佛教之外,其他都多少作过兴佛之举,以至于“十斋日”和“年三长斋月”曾在全国推行。在农历正月、五月和九月,官员天天要守斋戒,市场上禁止买卖肉类。普通百姓家里养猪养鸡,或许还得偷偷杀来“解馋”,那些饮食依赖市场供应的官员们,恐怕就真的要“清净口腹”了。看来,过去的官儿需要清心寡欲的物理时间很多,造成客观上的清廉,如此一想,不由添几分敬意。佛教饮食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那些豆制品做成的“素肉”。信佛居士食素肉的习惯由来以久,现代素肉的流行,则以上海赵云韶居士创办功德林为最。今日的“肉食动物”们每常对之嗤之以鼻,觉得相貌作伪,反不如实在吃肉的好。而按照佛教的说法,这只是给不能马上断肉食的初信者一个台阶的“方便法”。“心”不能圆满守戒,至少在“事”上,与众生少结了恶缘。但是到了大乘菩萨戒修行这样的“高阶进修”,就要连此“肉相”也要超越,不仅吃肉的事不可有,馋肉的心念也要对治。待能够解脱于三界,自在悠游之时,则如济公一般“酒肉穿肠过”亦无不可。——不过这番道理,非信徒怕是没几个人愿意耐烦听。眼前是“美食”还是“尸体”且不管,大快朵颐要紧。斋戒并不是光饿肚子,实际上也是有食相。讲珍惜福报,谓“施主一粒米,大于须弥山”;寺院僧人们饭前要祷告,末句常是“禅悦为食,法喜充满”,就是说,愉快的感觉不是来自于食物的美味,而是禅定的“观照”。三界之内,轮回之中,从凡夫到菩萨,各有各的“食”。凡人是“段食”,一顿一顿地吃,实实在在地吃,天人是“思食”,想一想就饱了,鬼魂是“触食”,听说一整笼蒸好的包子,常有一两个眼见着瘪下去的,就是被鬼神“吸了气”;还常传出有人“断食”的消息,倒不见得是教徒,而是各种修身养生者,练到不再吃一般的食物,而食光、食风便能饱足,不过,也终究是个“食”。在一个房间里,人也好,动物也好,第一眼多是先察觉食物的所在,这是求生的本能。佛陀怎么能没有食的需要
?说到底,食是一种向外抓取的力量,也就是说,有“自我”和“外界”之分。陀出了轮回,已经没有了分界,报身圆满具足,自然不必“向外”抓取什么。这样说来,饮食不仅是让我们愉快地“小确幸”,它还是大半部宗教、哲学和文化史啊。